20131027

異質少年少女〈二〉


異質少年少女〈二〉

  放學後,我已經記不清我究竟是如何回到家的。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媽媽在外面大罵,好像是在和誰吵架。我已經沒有多餘的注意力可以去聽媽媽吵架的內容。我腦中一直閃過今天的所有片段,包括那些我的靈魂脫離世界的點滴細節。似乎連聲音從我的世界逐漸剝離的聲響我都能夠清晰回想起。我在床上不停翻來翻去,對今天的事情與其說爽,不如說我更感受到恐懼。尤其是她在上課鐘響之前和我說的:「你果然和那些人一樣,只是蟲子。」

  我把自己埋在枕頭下,發洩似的鬼叫著。我多想現在就到她面前跟她說其實我不是蟲子……我……不是嗎?

  其實你也是吧。不過只是蟲子。我似乎聽到有一個聲音這麼對我說著。

  這個念頭一起就不可遏止的燃燒我的思緒。我憑甚麼認為我和其他人不同?其實在她的眼中我和其他人不過是一樣的吧。只不過她常常和我說話?她和我說的那些話即使沒有我也能夠繼續下去,她就算是對著路邊的野狗說那些話也是她的自由。握著彼此的手也是一樣,我不過是她養的一隻寵物而已,握著我還不如說是牽著我,像牽著一隻寵物一般。我跟那些她看不起的蟲子一樣,也會窩在床上躲在棉被裏想著她就能打上好幾次手槍,射到雙腿都感覺發軟。也會幻想她能對我說些甚麼或是對我更好一些。同學們說話我並不是不屑和他們說話,而是我沒有辦法插進話題,我是想要和那些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且麻木的蟲子成為一個群體的。我、我……

  我突然止不住地顫抖。為了甚麼我也不知道。

  隔天到了學校,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感覺自己心臟跳得厲害,像是就要蹦出胸腔似的。我看著身旁的位子,有種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我說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期待能見到她,但見到她之後呢?我又困惑了……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笨過。

  但一直等到放學我都沒有見到她來學校。我從早自習,一直等到第八節結束下課,我都沒有看到她。接著第二天、第三天,最後一整個禮拜我都沒有看到她。我旁邊的位子就這樣空著,彷彿除了我再沒有人想起她的存在。同學們每天到學校都聊類似的話題,欸欸我馬子昨天晚上幫我含欸,真是爽翻了。幹真假啦,好爽喔,他媽的我女朋友連摸都不給我摸。欸你看,這胸器,幹,要是能被她夾住,我願意少活十年啦。屁啦,你他媽的上次你媽跪在神明桌說只要你願意不再和我們出去她就願意少活十年,結果你現在還不是跟我們跑來跑去,你們家的人是不是都把少活十年掛在嘴上啊。幹你懂甚麼啦,拎北這是孝順好不好,我就是要跟你們出去混她才不會少活十年啊。欸欸妳昨天和那個帥哥出去結果咧?哪有甚麼結果啦吼。欸妳不要每次都這樣啦,討厭欸!那個傢伙根本就中看不中用啊,練那麼多肌肉有甚麼用啦,才剛摸他他就射了,搞得我滿手都是,還沾到我的衣服,噁心死了!唉噁,好噁心喔,這樣就沒了喔?好無聊喔!欸妳說昨天七班的那個驢臉男跟妳告白喔,妳有答應他嗎?沒有?為甚麼啊,答應她看看啊,聽說馬的那個都很長,搞不好他的那個也很長啊……

  ……我受夠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們。我以前一直想要湊進去的談話內容都是這樣的嗎?我突然好想她。即使被當成和他們一樣的蟲子也沒有關係。只要她在我身邊,我就覺得一切都沒有關係。這個世界帶給我的所有噪音都是線索。一個讓我跟她更靠近一些的線索。

  但我再也沒有看到她。一直到畢業後都沒有看到她。我去問了老師,老師只跟我說她前一陣子因為摔下樓住院了,然後出院之後跟學校說她要在家自修,畢業典禮也不參加了,請學校答應。問完老師的那天下課後我跑到她家門口去,我只經過幾次,她和我每次都在她家的路口分別,有幾次我親眼看到她走進哪一家。我忐忑的按下門鈴,按了好幾次都沒有人回應。才有一個經過的阿姨跟我說:「噢,那家前一陣子就搬走了喔。搬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欸。不過那家走了也好,可能是大人吵架吧,有的時候晚上都會傳來女人哭泣跟尖叫的聲音。警察來了好幾次也都沒甚麼用,我們早就受不了了。」

  她就好像在這個世界蒸發一般。沒有人提起,甚至連畢業紀念冊上面都沒有她的相片。更別提畢業照了,她根本連照都沒有照過。然後我們國中的日子就這麼死去了。毫無聲息的死去。所有過去像是被格式化一般。同學們散落各地,老師們死在同樣的位置,但這些都不重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從我的生活中死去了。我有的時候會想起那天在防火巷的片段,覺得自己就跟動物一般可笑。雖然難過,卻還是順從慾望打了好幾次手槍,讓硬得發疼的肉棒消下去。

  開學前我去打工了。是飲料店。我時常會和一個男的排在同一個班,有的時候是一個女的。男的把頭髮染成大金黃色的,每次看到他都抹滿髮膠,一根一根這樣抓得尖尖的,像刺蝟一樣。左邊的耳朵,打了五個耳洞,戴了五個耳環在上面。沒客人的時候他就拿著手機在那邊對著自己照啊照的,有的時候伸出舌頭發出無意義的「YO」的聲音,不知道在做些甚麼。女的是一個髮色十分繽紛的大學生,它和我說了好多星座的運勢,每次見到它我都會聽到雙子座的一週運勢,有客人的時候它也不怎麼招呼,就在後面滑它的手機。它常常會講手機,更多是講八卦,有的時候會有一些意義不明的對話。嘿,對啊,通常是一個小時啦,但是人家給你一個半小時好不好?哎唷,不要嘛,人家很辛苦哎……

  我就做暑期的兩個月而已。有一天下午熱得要死,卻連一個客人都沒有。那男的站在我旁邊看我,我轉頭也看了他一眼,不曉得他一直看我是甚麼意思。

  「我現在才發現,我好像還沒跟你好好聊過欸?」

  當然沒有。這一個月來每天和你輪班的時候,不是看你在做出各式各樣奇怪的姿勢,就是把你頭上的金針抓得更尖銳一些,再不然就是走出櫃台和隔壁甜點店的工讀生聊得差一點就要爽到飛上天去,怎麼可能會有和我聊聊的時間。

  「聽老闆說你要升高中,所以你考上哪間學校啊?」他搭住我的肩膀,像是跟我很熟絡一樣的問著。我看了看他,甚麼都沒說,他仍搭著我的肩膀說,「哎,不要不理我嘛,哪間學校的說一下啊?」

  「……J高。」我想了想還是和他說了。畢竟也沒甚麼不好說的,只是覺得他有點煩。

  「哦哦,J高喔,那離我們店不遠啊?」他放開了搭著我肩膀的手,又自顧自地拿起手機滑了起來,「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還滿陰沉的啊?這樣不好喔,上高中這麼陰沉是交不到朋友的啦。」

  我根本沒有想和那些人交朋友的意思。
  到底憑甚麼認為我會想要和那些人交朋……友。

  兩個月很快就過了。我離開了飲料店,像從來就沒進去過一樣。我沒有留下那一男一女的連絡方式,連臉書都沒有。我的生活就像是從來沒有這兩個人,我也從來沒有在他們倆人的生命中出現過一般。

  可是那男的說的話一直埋在我心中,像是一個地雷一樣,藏在心底某一個角落。直到開學前一週我才突然回想起這句話:「上高中這麼陰沉是交不到朋友的啦。」我突然覺得愚蠢。我怎麼會有這種想要改變自己看看究竟能不能交到朋友的想法。我當時轉身把燈關了就窩到床上睡覺。在床上我一直翻來覆去,想到她的臉,她的香氣,還有她握緊我的那種疼痛。我一下子想到他說的話,上高中這麼陰沉是交不到朋友的。一下子想到她和我說的,人們不過只是蟲子,只要你假裝和他們一樣,他們就會以為你們是同類。

  我翻來覆去。
  沒有結果。

  然後我又夢到了她。她依然坐在我旁邊的位子,只是不說話,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偶爾瞇著眼睛盯著我,像是很不滿的樣子。她的眼神流露出你不過只是個蟲子,別把自己看得太高的訊息。我渾身發抖,感覺到自己狂打牙顫,我想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被鐵鍊綁在椅子上。十分緊繃的。我無法掙脫開來。我看道她站起身來,臉上充滿那天的燦爛笑容。她的手摸上了我的臉,一路往下,往下……

  然後我就醒了。
  褲子是濕的。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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