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8

〈有時我們只剩絕望〉


 
「我知道有些事/是努力也做不到的」
──〈睡吧,睡吧〉
 
我看見你拿著火
將自己點燃
我看見你
走在漆黑的甬道裡
抓著每一個遇到的人
無助地問
是不是所有的不幸
都是自己的報應
 
我們站在同樣的地方
一無所有
卻又希望自己有些什麼
我知道有些什麼
是怎麼努力也做不到的
我們站在這片大地上
彷如赤裸的動物
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被剝奪
但我們仍有生命
我們仍有自己
 
世界將我們層層地剝開
我們還能再失去什麼
像是自己──
像一株樹,被削到最後
也有一部分是
最柔軟的芯
有人將自己投入火中
有人,像風吹過草原
像更深邃的夜
走進你漆黑的世界裡
有時在絕望中
我們也只剩下希望
 
有的時候
我們依循痛苦
獲得前往技藝的路徑
在獲得的同時失去
在失去的時候
希望那些失去的
有回來的一天
我們像是野人
喝下他人的血
製造自己的血
有時想和命運協商
將失去的一切都還給我
但失去是命運對我的毀滅
毀滅的字根則是
榨取到一滴不剩*
 
我們在最荒蕪的草原
什麼都看不見
只有荊棘,以及蟲蟻
那些蟲蟻爬上身體
就像火焰爬上身體
你說你要睡了
要進入夢裡
我也只能希望你睡吧
睡吧,所有痛苦
在夢裡都會找到自己的傷口
而所有傷口
會在夢裡找到自己的出口
 
註:
「毀滅的字根是榨取到一滴不剩」出自電影《Miss Sloane》

20171206

〈封神〉


 
 
雨水緩慢地落下
在神的眼裡
人類和雨
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石縫中長出了草
我們是石
在我們之間
生出了隱晦的陰影
 
我知道死亡
也是一種技藝
我們向牆上潑漆
讓漆遮蔽那些原有的事物
 
長椅生出了刺
世界替我們丈量好
自己內心的樣貌
誰真正在意天理是什麼模樣
 
他認真生活
努力地上班
工作,像是一枚齒輪
生活也認真地讓班上他
讓齒輪更像一枚齒輪
 
他質問死亡
為什麼人必須要死
死亡一句話也不說
但人們喋喋不休
 
有人在冬夜裡
舉起一道水柱
以為可以驅散窮困
最後聚集起的
全像他們一般
沒有臉孔的人們
窮困在更陰暗的地方
做更深邃的影子
有些人得以宣布
我們消滅了貧窮
我們全知,全能
為自己加冕
封自己為神

20171123

〈我是不愛你也不恨你的那種人〉


 
恨你的人
握住你的手
要你掏出自己的心
在他眼裡
你是一座沼澤
許多虛構的故事
自其中而生
你是謊言
風從門縫中溜進來
給你一片雲
你就變成一場雨
有雷聲在遠方
提醒他你的存在
 
愛你的人
給你他的心臟
那是一顆
多麼美麗的心
多麼美麗
所有的錯誤
都能看成正確的事物
我躺在泥裡
希望自己
有和諧的旋律
但我們張口
就是完美的不協和音
 
我是不愛你
但也不恨你的那種人
我在睡覺時
開一條門縫
但你不准入內
夜裡我留一盞燈
但沒讓你偷我的光
有的時候我落下一場雨
你沒打起傘
以為那與你無關
你以為那些與你無關的
都和你有關
你以為那些和你有關的
都是自作聰明

〈讓你們說出這些幹話都是我們的問題〉


 
 
有些人說
如果一定要有假
那就請喪假吧
有些人會說
病假是自己生病才請
那喪假是否也是
要自己死掉後才能請
我們要討論正當性
人已經死了
究竟是工作比較重要
還是死人比較重要
活人是有產值的
死人──
死人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內
反正人都死了
工作完成後再送他一程
也不算太晚
 
你不必和我說太多
這不在我的業務範圍內
你們希望我完成的
太多、太多……
我像累贅的字
你們應該要自立自強
不能什麼都賴在政府頭上
民主──
你是民,我是主
你要學會當一個好的人民
我就會當個好的奴隸主
 
年輕人都應該做個無殼的蝸牛
應該認命,別覺得不公
年輕人──
年輕人應該怪自己不夠努力
買不起房子
一棟房子千萬起跳
只要不吃不喝三年──
不對,三天就有
三天不吃不喝,就有紙紮屋
可以馬上擁有
一卡皮箱輕鬆入住
 
你一定有病吧
過勞這種東西如何定義
沒有過勞死
他是一種現象
不是一種醫學名詞
像雨,如果雲裡沒有水
天氣再濕也下不來
如果你沒有病
勞動多久都不會死
 
所以我們應該都要積點陰德
不是積積陰陰德
人為了當一個人
要犧牲的太多了
台灣是一個功德社會
我們累積的功德
可以直接造化成物
勞斯萊斯好多台
莊嚴精舍無數間
我們有這麼多、這麼多
沒有意義的金錢在流動
卻沒有辦法拯救
無數正在磨損的齒輪
我是說──
那些吃完這一餐
不一定有下一餐的人們
大家都是被犧牲的那一群
我們也有心懷天下的時候嗎
我們也有
不被那些心懷天下的人
當作一顆棋子的時候嗎
 
年輕人沒有五百萬
別想掌握自己的命運
一個月只有三萬
就像一棵樹
只結三顆果實
如果你不夠吃
你可以去摘其他樹的果實
你回家向爸媽要兩萬
那你一個月就有五萬
這真是厲害的方法
當個有良知的土匪
對父母下刀
才不會危害社會
 
我們都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
你只圖個人利益
國家就會衰弱
我總不敢問
你把所有人都犧牲了
那哪裡還有國家
你們說這一個世代已經崩潰
你們說有病要看醫生
我想我們都病了
這個國家病了
免疫系統一換再換
壞了換一組
換了一組還是壞的
你們說別造成世代對立
但出了問題
你們都想說是我們的問題
都是我們的問題
 
 
後記:感謝──
中華民國工業區廠商聯合會副總會長任水柳
無名慣老闆
現任總統蔡英文
彰化活力旺企業協會榮譽理事長蕭明仁
行政院長賴清德
戴勝益董事長
環球經濟社長林建山
林靜儀委員
邱議瑩委員
共同完成此作品

20171112

〈留下〉

〈留下〉
 
你站在雨中
試著讓雨水打穿自己
你已經遺忘
自己都經歷了些什麼
你記得自己是誰
然而人的本質
是逐漸模糊、淡化
甚至和遺忘更為接近
 
不是這樣的
你想,像一隻鳥一般
嚮往更高的天空──
鳥真的嚮往更高的天空嗎
你沒有答案
你希望鳥這麼想著
這會讓你更好一些
人著迷於為空白著色
像一幅風景
也從來不會自覺美麗或醜陋
 
不知道這場雨
什麼時候才會停
你感覺安心
彷彿雨水正在替換自己
早已枯死的悲傷
你知道這一切是不得已的
生活不是一場散步
你不會停在原地
有的時候
你知道自己傷心
走到窗外
看著天色,你知道雨要下了
你知道雨就要下了
 
如果我們能記得一切
像在窗上留下指紋
你在雨後的冬日
朝著玻璃哈了口氣
那些被留下的
清晰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我們是多麼地
多麼地惶惶不安
生活在我們身上留下痕跡
我們最終都成為了
他們希望我們成為的模樣

20171109

〈自認〉


 
你告訴我,語氣輕柔
像是在和孩子說話一般
你說和我之間
有密切的關係,像雨水
和雨水之間
本來就是一體那樣的熟悉
 
你告訴我,輕車熟路地
關於我的各種喜好
你彷彿比我
還要了解我自己
(我依稀想起
誰是這樣說的:「最了解你的
永遠的是你的敵人」)
我像湖邊的草
向著湖水的方向
更靠近了一些
 
你說這一切(我是說
包含那些風花雪月)
都無關於現實
我們和虛構的語言
本來就靠得太近
我是指,我們──
這些痛苦靠得太近
讓彼此都忘記自己原本的面貌
有一些技藝是注定被流傳的
例如謊言,例如
傷人的技巧,以及那些
受傷後仍若無其事
談天說地的模樣
 
你說的謊太多
足以撐起一座虛構的迷宮
我們都是其中的囚犯
一起吃人生的牢飯
一起對人生撒謊
一起背對彼此走下去
一起被關
卻不被一起釋放

20171101

〈井底〉

〈井底〉20171101

他知道一切都是奢望
例如一個人
能夠真正理解另一個人
誰不是破破爛爛的活著
卻有些人
註定好得要快一些
 
他怕自己太慢了
復原的速度
比受傷的速度要慢
世界有無數的陷阱
我們以為的機會
影子裡全是乾枯的骸骨
 
誰學習了誰的語言
又怎麼樣呢
學了不同的語言
想說的話就不一樣了嗎
我們體驗到了痛苦
快樂難道就不存在了嗎
 
我怕自己離得太遠了
怕忘了自己活著
有的時候死亡與生活
是如此貼近
愛只是一個字
但有的時候我們連一個字
都說不出口

20171030

〈遮掩〉


 
 
你說那些美的
都應該更幽微
像一株黑色的火焰
在夜色中隱約地燒著
 
我在沒有光的地方站著
所有語言都只剩一半
我們──
我們是如此地貧脊
那些痛苦被一一強調
我彷彿聽到柴火燃燒的聲音
在夜裡慢慢靠近
 
我不再是個純粹的人了
或者沒有誰是純粹的
曾以為人生是加法
後來發現是減法
加上去的都是物質的
被減去的
都是我所珍惜的
 
我站在太陽下
身旁的影子越來越少
你說那些
太明確的事物
是美的缺乏
──那我的生命
是美的嗎
我們有太明確的痛苦
我們是荒謬的語言
因為我們對萬物的不信
所以我們相信
 
你不知道自己
離自己到底有多遠的距離
你說那些美的
都是幽微的
我彷彿也理解了
那些醜陋的
也都是美的
我們將霧縫進現實裡
美就在霧中
安靜地跳起舞來

20171018

〈有些人要求我〉


 
 
有些人要求我
過點體面的生活
譬如問我
你為什麼不反抗呢
如果是我,我會
讓自己成為銳利的刺
他們這麼說著
一邊舉起自己朝我刺來
 
有些人要求我
有病得治,得吃藥
得接受大家的好意
憂鬱也要憂鬱得體面一些
才能夠得到大家的同情
你為什麼不振作呢
他們這麼問我,但自己
也沒有要振作的意思
 
有些人要求我
在傷心的時候,要說些快樂的事
「你把自己的不堪
都放在大家的面前
誰還會愛你」
我沒有要誰愛我
我只想要傷心時
能坦白自己的傷心
像花到了花期
就會盛開
 
有些人告訴我
你是值得的
但他們的行為告訴我
我是不值得的
這個世界的開關
握在那些開心的人手上
握在那些有錢的人手上
不開心的人
連語言都會被限制
沒有錢的人
連生病都不被允許
 
有些人活得像是一棵樹
所有的鑿痕
隨著成長而變得越來越大
有些人活得像一片湖
那些痛苦
都沉在最深最底的地方
有些人則是一團火
火都點在他人身上

20171010

〈過站〉


 
 
車安靜地過了站
影子在樹的縫隙間閃爍
有些故事
眨眼就這麼過去了
 
在故事裡的你
剛穿過一片模糊的霧
你看霧裡的自己
更清晰了一些
在霧之外的自己
卻更模糊了一點
 
你特別留意了自己
寫下的字
在他們是字之前
是些什麼,我是說
那些故事,他們都有
成為故事的價值嗎
 
什麼時候你也在意價值了
蟬在樹上叫著
那些聲音尖銳又綿密
在不經意時,我們的人生
便被那些尖銳的事物充滿
你走過這片霧
知道這片霧一直在這
 
有時我們拿霧霾
縫補缺少的情節
你不知道那些使人痛苦的
刀或者是銳利的物品
也能成為止血的器具
 
車安靜地過了站
你穿過霧織成的樹林
我向你揮了揮手
你頭也不回
我看著你走


20171005

〈好人〉

〈好人〉
 
 
0.
 
「我想成為一個好人。」
他這樣告訴我
像是自己從未
好好當過一個人
 
1.
 
我只是不明白
此時所落下的雨
和彼時所落的雨
是同樣的雨嗎
我只是
想停止這場雨
彷彿這樣
就能停止
我不停落下的哀傷
 
2.
 
你告訴我
要比風更快
要比林中的陰影更快
走在恐懼的前面
看不到恐懼
就能當作他不存在
 
3.
 
我不知道如何
向你開口
向你坦承
這場雨對我來說太長
太長了
像是整個人生
都浸在雨水裡
當我醒時
我還留在這場雨裡
被人遺忘
我就是這場雨
 
4.
 
他們承認自己的殘忍
承襲野獸的思維
在影子還沒有那麼長的時候
我起來了
我像他們一樣
演個活人
我認識的美
和大家一樣
都沿襲著傷害而來
 
5.
 
它們走過來了
那些記憶
列隊,方正且堅硬
粗暴進入我的生命
希望我成為
如他們一般的人
──冷酷,殘忍且自私嗎?
不,是理智
依循世間道理
且為自己更著想一些。
你這麼和我說
放我在曠野中自生自滅
 
6.

「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你這麼好的一個人。」
像一個祕密的直銷團體
賣虛構的故事
買他人的信仰
為了成為一個善人
你成為了一個惡人
 
7.
 
「我想成為一個好人。」
他這麼告訴我。
 
他來了,媽媽卻走了
七歲的時候父親也走了
父親的母親告訴他
做人要有個形
不要像個放養的野禽
他每天吃冷凍的食品
那些食物
味道都是一樣的
自己像是也要成為一樣的東西
十五歲的時候
他和同班的男孩才牽起手
隔壁教室的學長
用暴力穿過漫長的甬道
讓他們的手斷成兩截
十六歲的時候
他被父親的母親趕出家裡
雨打在他的身上
他只能走進自己漆黑的甬道
 
8.
 
這是好長
好長的一段路
所有的歷史
都像是幻覺
那些痛苦都確實地留下了什麼
這條甬道越來越狹窄
十六歲以後
他就住在裡面
以此謀生,以此體驗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有些人告訴他
你要將顧客當作上帝
但上帝
即使關了你所有的窗
也不會要你打開後門讓祂進去
 
9.
 
「我想成為一個好人。」
他這麼告訴我。
 
他已經是一個好人
即使像一張紙
尤其像個寫滿荒謬劇的劇本
穿過甬道的人
留了很多東西在裡面
有些人留下藥物
有些人留下創傷
有的時候
你會知道許多藥
並不使人更好
 
10.
 
有些人
喜歡將生命掛在他人手上
然後假裝無辜地說
這也是一條生命
 
11.
 
他是一個好人
只是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
都是錯誤的悲劇
 
12.
 
我想向你詢問
我們做錯了什麼嗎
我們來的時候
和所有人一樣
赤手空拳
 
我們不帶希望地來
有的時候也不帶希望地走
 
13.
 
你告訴我
別將所有的雨水
都裝進自己的世界裡
 
我知道
這像是一種強迫症
所有的好
都是一種意外的驚喜
所有的壞
卻都是從自己身上
長出的枝枒
溢出的黑水
 
時間是黑色的湖
我們越走向前
就朝越深的地方前進
 
14.
 
「我想成為一個好人。」
他這樣告訴我。
你一直是個好人
至少那些插在你身上的武器
你從未將他插在
另一個人身上

20170927

〈猜疑〉


 
我們如何知道
自己不知道的事
知道自己不知道
但自己不知道
自己不知道些什麼
我們所有的一切
都是虛無,於是擁有的
就是沒有,像一場
盛大的海市蜃樓
 
我點燃自己的屋宇
知道自己是存在的
我痛,知道痛楚是自己的
語言是我們的磚
感受是泥水
有人說你蓋的房子好美
有人說你的房子
應該一把火通通燒毀
我們如何確知
自身的存在
像我們描述他人一般
從他人口中
聽到描述自己的詞彙
 
與謊言告別
他們說你拿著謊
與真實告別
他們才信你誠實地
面對了自己
人是這樣的生物──
不信,猜忌,多疑
擅於編造神諭
一些言語
符合自己內心的形狀
就是真理
被自己的內心擋下時
就是野史

20170924

〈錯認〉


 
每個人
都有自己的路
偶爾走在一起
以為是同一條路
離開時
我們說那是分道揚鑣
但其實我們
本來就在不同的路上
 
我們將原料加工
再加工,再加工一次
試著遮掩
讓他人相信
這些是天然的
宛如藝術品
閃閃發亮著的
是謊言
 
我們將暴力歸咎給愛
痛苦歸咎於藝術
音樂、體育,各項
可能的技藝
歸咎於什麼呢
我們是沒有那個什麼的國
我們是國嗎
我們是島
在航線上
我們共用同一條航線
最後錯身而過
 
我們錯估了一切
錯估身體
錯估語言
錯估了誠懇的謊言
有人說了笑話
我們得笑
有人說了謊話
我們得記著
等他的謊言成熟的時候
用這些語言照著他
 
照著他又能如何呢
冷冷的城裡
冷冷的人
每一個人冷冷地
看著彼此
彷彿彼此身後有些什麼
但我們知道
有些什麼的人
都輕易地過去了
他們都那麼清楚
最後卻又變得如此模糊
一個人是那麼易認
卻又那麼難以尋覓

20170922

〈缺乏〉


我們對死亡
所知甚少
我們總在想像
自己所沒有的經歷
天晴的時候想雨
落雨時
希望天青
 
我們想像愛
因為我們對愛
所知甚少
我從未轉身
怕身後一片荒蕪
再回頭
舉目只剩枯骨
 
我在荒漠中種花
埋自己的骨
澆自己的血
怕向誰開了口
就砍下了誰的枝枒
拿在手上
接不回去
也扔不下手
 
在無人的夜裡
你宣布這是一場盛宴
在桌上擺滿美酒
和豐盛的菜餚
靈魂穿過彼此
交換麵包或謊言
其餘的
我們什麼都沒有
但我們總是用沒有的事物
去換取存在的事物
像債,像生活
像更早地愛上他人

20170911

〈若一切都只是我想像出來的就好了〉


 
 
一切都是我想像出來的嗎
像你們說的那樣
包括那些痛苦,包括
那些語言無法抵達的地方
我翻著書,那些書上的歷史
離我太遠,就像其他人
遠遠地看著我的故事
 
所有美的事物都離我們太遠
而我們不擅長製造近的事物
我們擅長拉開距離
使太近的事物毀滅
例如太近的痛苦
太醜陋,太像自己
太近的傷害令人不忍直視
靠得太近
使我們試著離彼此更遠
 
我想是太遠了吧
這也是我想像的嗎
那些殘酷的語言
像是火點在靈魂上
若人類有偉大之處
那必然是我們能向他人借火
了解火的恐怖
而有些人只是肆意
將借來的火
在他人身上點燃
他看著覺得暖
而我們都是燒盡的柴禾
 
一切都只是我幻想的吧
有一些善良的他者
良善地對待冰冷的物
我們的世界,早熟而又脆弱
像我曾讀過的一首詩所說的
如一顆軟弱的梨
這是我想像出來的吧
像一場久病未癒的夢
善良像是一句卡在喉中的痰
痛苦則是虛構的謊
 
你說一切的病都是想出來的
我也希望
自己想的一切都能成真
像一首詩,「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我也希望,這些想像
能夠成真,例如:所有人
都有個溫暖的名字
都能祝他人幸福
都有自己的夢
不摧毀他人的故事
不成為他人的魔王
只看著自己的海
讀自己的故事
做自己的主人
 
 
註1:「我們的世界,早熟而又脆弱/像我曾讀過的一首詩所說的/如一顆軟弱的梨」典出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註2:「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及第五段許多句典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裡獲得幸福/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20170909

〈你告訴我你那裡的雨還在下著〉

你告訴我
你那裡的雨又開始下了
下得好大,好大
像你參加的最後一場葬禮
一切都被雨覆蓋
我們是雨的臟器
有序地走向生活的終結
 
你告訴我,你的日子
像是反覆被彎折的金屬
微波一些食品
彷彿自己也被微波了一遍
將自己的表情揉亂
固定成討喜的模樣
每天你都像在參加自己的葬禮
為自己翻土
因為沒有人會替你處理
土壤裡的碎石與枯根
 
你告訴我
有些什麼你說不出口
但他確實地發生了
有些詞彙似乎天生就是殘缺的
我們被教導許多曖昧的謊言
例如時間是最迷人的蠱
你不需要了解
但時候到了你就會明白
 
像痛苦或者失去嗎
你這麼問我,彷彿你
從未經歷過那些一般
因為雨,你的窗是模糊的
雨滴落在我的身上
那麼大力,像是要擊穿我的靈魂
你告訴我,你那邊的雨
仍在下著, 求我別走
即使你也不知道
什麼時候才會天晴

20170907

〈你們說那些都是愛的表現〉


 
你的母親
告訴你愛就是關心
他說你穿的衣服
那些褲子、鞋子
包括襪子上的線頭
都是他精心挑選
你吃的飯,生活起居
你往來的朋友
交往的對象
要符合他的喜好
你的髮型,你今天
該往右拐還是左轉
你以及使用的教材
應該符合他的形狀
你的世界告訴你
那些對你的期待
會使你變得偉大
你要成為更富有的人
你的財產決定了你的音量
你認為自己
是任人擺佈的棋子
他控制你往哪走
你就要往哪前進
你的母親,不斷強調
他是為了你好
他要你看看自己的根
要你成為有用的人
但大家最後都成為好用的人
做一個好用的人久了
就會忘了自己是誰
你認為愛的本質
就是替自己愛的人
調配他的時間,控制他
到你能看見的未來
任何自立的要求
都是對你的一種背叛
你要我看看自己的根
看看自己從何而來
彷彿所有人都是一株一株的樹
陳列在河岸邊
在時間的長河裡一一枯萎

20170906

〈虛應〉


 
他以為自己是火
穿過叢林的時候成為風
他年輕時語言充滿縫隙
住在修辭的牆裡
他從自己的故事裡
挖取秘密,像是從寄居蟹的
殼中倒出神秘的語言
他在夜裡,熟讀夜的紋路
像是讀通葉脈
向樹學習尋找水源的方法
並握緊自己的根活著
他以為自己足夠堅強
耐得住寂寞刷洗
靜寂的夜他將那些寂靜的歷史
逐一整理,放在一旁
用水浸著,浸著
彷彿久了就能使那些痛苦
變得充盈,更加豐沛
像豐收的雨水灑落
他知道自己如何努力
都比不上他人。他知道
自己是侵略的火
沒有人比他更理解自身的殘暴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
親手將一切摧毀的感覺
他人試圖詮釋他
與他的感受全然不同
像是一場雨
落進海裡而一切荒蕪
最後都走進了荒蕪裡一般
 
而他知道自己是水
他住在雲中,學習海的呼吸
讓自己落下,落下
就這麼落進海中
他知道自己應該成為
群體中的一份子
他與海中的生物共處
穿過他們的身體
留下一些什麼,也帶走
一些不屬於自己的什麼
他年輕時沉默像一株樹
死亡前看著自己
像一灘水,靜靜地躺在那
什麼也沒有,不像他人
年輪指涉著所有敘事
他焦慮,但不改變任何事實
他偽造自己的歷史
他替自己刻上年輪
他為自己指明方向
他試圖詮釋自己
讓他人的詮釋與自己相近
他在夜裡,製造自己的故事
他知道自己如何努力
都比不上他人。他知道
自己是一灘死水
沒有人比他更理解自身的空乏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
看著自己的虛無
像是整個世界都是虛無的感受
像是一場雨落了下來
澆熄了火,打皺了水
最後落進海裡而一切荒蕪
最後還是荒蕪什麼也沒有

20170902

〈出門時鄰居向我借火〉


 
出門時碰上鄰居
他向我借火
向我借點我也沒有的什麼
他說我真是個好人
世界要多一些
像我這樣脆弱的人
一起玩大地遊戲
就能令世界輕易地毀滅
 
孩子在外面玩肥皂泡
他們轉圈,旋轉像是不知疲倦
泡泡圍繞著他們
輕盈地飄著,輕易地破掉
畢竟我們都只是泡沫
在肉身與肉身之間
有大恐怖讓我們沉迷
像雨中的列車,駛進迷霧
語言全部變成易碎的謊言
 
你在夜裡照著湖水
看見一座火山
它正在掏空自己
它的一切都被借走
包括那些自己也沒有的什麼
像是名字,最後連存在
都被借去點燃像是狼煙
而山腳有獸的聲音
被縫在月亮的影子裡
 
回家時又碰上了那個鄰居
他舉起借來的火
說這火真是不錯
所有借來的東西都是不錯的
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越多越好,像我一樣
而我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東西
一項一項逐漸不屬於自己

20170826

〈蘆葦〉


 
 
以為自己是蘆葦
被風吹著
腰桿能有多低就彎多低
但彎到最後
也總有斷的瞬間
你斷在路上
誰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你輕輕飄過水面
以為那些漣漪
都是因你而起
那些語言
都穿過你而落入湖底
沉到最深最底
鑽進沙中
以為自己可以撐起沙
有個居所
最後卻都成為沙穴
連生活都被吞噬
 
你起床
盥洗時看著鏡子
覺得自己更不像自己
你上班
默默給自己的微笑評分
覺得自己更像一顆螺絲
機器要有你才能運作
但你隨時能被替換
像被你換掉的其他螺絲
你逛超市
拿滿一車商品
再逐一放回架上
最後你拿起被挑剩的那些
回家吃進去
彷彿自己也成了
被挑剩的其中之一
 
每一天都是同樣的一天
以為自己是蘆葦
風一吹來就要彎腰
偶爾以為自己
真的是一根蘆葦
而且是斷在路上的那種

20170818

〈落雨〉


 
我試著和自己
淺薄的語言對話
像是某些時候
我只需要陽光
空氣及水就得以存活
像是到了午後
陽光穿過我
讓我更透明一些
更像自己的謊一點
 
我試著讓自己
不那麼傷心
做些快樂的事
讓痛苦離我遠點
你知道世界
不總是對的然而
也不總是錯的
像你一樣
你不總是邪惡的
然而你
卻也不是善良的
以為自己是一根蘆葦
風往哪兒吹
你往哪兒倒
但沒有風的時候
你不知道該往哪去
影子朝向何方
你就嚮往何方
 
他說要更自私一些
更聽自己的話一點
有些人深知某些自私
是一種傳統
他們說這是一種禮物
像是儀式
像是神在你的肩上
輕輕將命運賦予你
(然而誰沒有命運呢
有些命運被欣然接受
有些人卻連存在都是罪過)
你和自己對話
像蘆葦站在夜的水池中
雨落了下來
打進你的身體裡
一時萬籟俱寂,天地肅穆
一切他物歸於靜寂
萬物行禮如儀

20170723

〈你們別再談愛了〉


 
在一切開始前
我想向你坦白
我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在夜裡入睡時
要留一盞燈
怕自己無法從夢中離開
以為自己像音樂
卻不斷重複相同的旋律
以為自己有重心
卻稍微傾斜就飄了起來
 
我恐懼自己的銳利
和他人的銳利是如此地相似
我躺下以為自己
能就這樣回到自然
血變成河流
肉成為山林
以為自己是座空城
誰住在城中
誰就是這座城
 
有些人告訴我
愛就是要連那些
痛苦與醜陋一起愛著
告訴我將銳利的自己
插進碎石堆裡
讓自己的刀刃
變得能夠擁抱他人
有些人告訴我
愛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幸運
但沒有人告訴過我
找愛這件事情並不
 
有些人引誘我
挖出自己的心
試著換取別人的心
我將那些銳利的自己
都對著自己
那些我以為的愛
都成為一把把刀
插進我的生命裡
令我成為下流的玩偶
最後再說這一切
一切的一切
都是我的選擇
 
你們別再談愛了
你們的愛太下流了
你們的愛
是要我愛你們
你們的愛
是要我用自己
換乖寶寶集點卡
你們說愛我
但都將我的血
當作溪水喝下去
將我的肉
變成山林吃下去
你們的愛
是在白骨堆上的一座空城
誰住了進去
你們就吃了誰

20170715

〈餘地〉


 
窗外下起了雨
你記起自己走在路上
看見一攤水窪時
為了不讓自己的鞋髒
選擇避開它
我們也可以選擇在屋內
靜靜地躺著
像是自己正在面臨死亡
 
許多事情無法選擇
像是今天的雨
暴烈得像命運一般
將我們推倒
像是其他人將自己的人生
放在我們身上一樣
我總是選擇沒有選擇的那一邊
 
我在雨中像是在火裡
雨下得更大了些
通通下進我的身體裡
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個容器
裡面裝些快樂的事情
今天和你吃了什麼
去了哪裡,看了什麼風景
看了什麼相同的事物
之後才知道
即使是同樣的景色
每個人看見的仍是不一樣的東西
 
我知道有些事情能夠選擇
譬如我們還乾淨時
能選擇自己要不要髒
但渾身泥水的時候
你只能讓自己習慣
做一個容器
讓那些還沒髒的人
有能夠選擇的餘地

20170629

〈我就快要爆炸了〉


  
我知道自己
就快要爆炸了
太多情緒住在我的身體裡
像一尾擱淺的鯨魚
萬物在我的體內運行
那些不屬於我的事物
都成為銳利的刀
試圖成為我的缺口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的模樣
我們都是透過他人
才了解自己的樣貌
你說我是乖孩子
我就成為一個乖孩子
你說我生來撿角
我就成為缺了一角的獸
你要我成為你的玩具
我就真的成為你的玩具
後來我才決定自己的模樣
 
我知道自己
正走在你曾走過的路上
像你一樣
成為一個不如己意的人
你說每個人手上
都有一副牌
有的人天生握有好牌
有的人生下來
恨不得將牌扔進火裡
有些人天生站在高點
有些人
注定從遠方走來
 
我知道自己就要爆炸了
我走過每一個路口
決定往哪裡前進
我知道有些人
連路都長在他人的話裡
我知道自己
走過的每一條路
都擁有自己的意志
我知道自己就要爆炸了
我決定了自己的爆炸

20170606

〈媽媽〉


 
媽媽,你告訴過我
別隨便將自己
攤開在他人的面前
讓人看到柔軟的自己
是羞恥的。你說。
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
該羞愧的是那些
尖銳且堅硬的人
還是那些備受傷害的人
 
我們擅於替人分別
對與錯,正義與邪惡
快樂與痛苦
也許這樣
擅自下判斷是錯誤的
就像那些在
靜謐的時間裡
所經過的每一簇火焰
但有的時候
除了下判斷之外
沒有其他
可以落腳之處
讓我們前進
 
媽媽,你告訴我
那些是錯的,例如
那些脆弱--
世界總是沒有錯的
世界總是正確的
世界,世界並沒有
告訴我們什麼才是正確的
我總想問你,媽媽
當你受到痛苦的時候
是如何思考的
像是被火燙到
被針刺進身體裡
我們所擁有的痛苦
是相同的嗎
 
我有的時候總想問你
你說的是
社會化不夠的我們
是羞恥的嗎
像一棵樹要與另一棵樹
有著極為相似的特徵
極為相似的生態
我們身為社會的我們
也應該是要相似的嗎
把自己的痛苦
忘在記憶的角落
跟大多數的人
擁抱大多數的快樂
例如金錢──
那些看得到的
花得到的,例如那些
無盡的慾望,我們
歌頌那些物質所形成的潮流
有些人說,像一股浪
那我們得浪起來啊
像花白的浪
像雨水打進海水裡
我們就要像這樣
身為一個少數要融入多數
要浪起來啊,要浪起來
我們是後浪
但是後浪總被前浪
擋在後面
等著前浪的消亡
靠磨損自己成為另一個前浪
 
媽媽,你告訴我
你想說的是這些嗎
你想說的是
這些我們受過的痛苦
都是你曾受過的
所以這些痛苦微不足道嗎
你想說的是
我們擁有相似的生命
但是所有相似的痛苦
都會導向相似的命運嗎
我浪啊,我浪啊
我已經不是我了
是一股浪
我知道自己只是龐大世界裡
微小的一粒塵埃
我知道我只是巨大的浪裡
細小的一點微細分子
我知道我們的痛苦
在他人眼中
都只是巨大機械下的
一顆不起眼的螺絲
我知道這個世界
看的是形式
本質藏在人的靈魂裡
而靈魂
而靈魂在哪裡
 
媽媽,你告訴我
我們有靈魂嗎
如果我們有靈魂的話
為什麼人類總認為
他人的痛苦都是輕易的
如果我們有靈魂的話
為什麼人類
總喜歡代他人發言
像是我們沒有靈魂
可以決定一陣風要往哪吹去
像是我們沒有靈魂
可以說出心中的話
我們有靈魂嗎
我們是一棵樹嗎
一棵樹有靈魂嗎
我們沒有靈魂嗎
所有人都喜歡將他人的生命
掛在口中
這時沉重的命運
會變得輕易,一句話就可以
輕輕提起,隨意棄置
 

我們都有靈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