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12

〈我怎能不難過〉

〈我怎能不難過〉

(I)

我怎能不難過
當風經過我們時
悄悄避開失眠的冬季
喚醒沉睡的眾人與曠野
遠方的聲響逐漸逼近
我們終究是容易死去的人
沒有誰能知道另一個人
究竟藏著甚麼花朵
能長出多高的樹

我們離開風的時候
帶走多少親密的訊息
荒蕪的野外爬滿荊棘的骨
要耗費多少時間
才能自在的脫下衣物
談論有關禁忌的修辭
而不被誤解為毫無羞恥

(II)

我怎能不難過,當你決意離去
將自己埋在荒蕪的沙地
我們在乾旱的雨季裡呆坐
每一道光線都如針一般
偶爾我們學會複誦同一個音節
同一個乾淨的字詞
卻不得不回到沙地
面對除我們之外每一個龜裂的人

當你被迫離去的時候
你的衣物都跟著一起離去
每一個物件的歷史
都有自己的回憶
每一個刻痕都有它的過去
只有你。離去前的你
將自己塗抹潔淨,再也不想
不想再帶著誰的刺傷害彼此

(III)

我怎能不難過,當你說
你說這一切都必將遺忘
一切都會風化只剩砂礫
你說這一切終究會好的
一切必定會漸漸好轉的

我們站在一片沙地上你這麼說著

(IV)

我怎能不難過,當我找到
一件擁有聲音的禮服
我欣喜地穿上便脫不下來
走過的路都在它身上留下痕跡
它在我身上留下預言
我們必將離去
而它必將腐朽

(V)

我怎能不難過,你說
他們說每一道風
都要像情人的撫摸一般
而我們終究是容易失控的人
容易被他人貼上標籤
分派群體和語氣
在生活裡各居其所
卻不真能分配自己的居所
我怎能不難過,我們
終究是脆弱的人種,患得
患失,每一場風暴都有人離去
有人來,我們傾聽他人
卻永遠都在超譯他人

(VI)

我怎能不難過,怎麼能
成為一個不輕易死去的人

20140408

〈早安、午安,以及晚安〉




  1998年上映的《楚門的世界》是在演一個小城裡的保險公司業務員的故事。他從小到大都生活在一座叫做海景的小城裡,從未出去別的地方過。而實際上那一座小城是一座巨大的攝影棚,他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紀實肥皂劇的主角。這齣戲非常的成功,然而一切只有一個人全然不知,那就是楚門本人。楚門每天生活如常,全然不知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被上千部攝影機給攝錄下來,每一刻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人注視著他,更不知道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這場秀的演員。

  這齣戲是這麼開始的:和每一日相似的又一日,楚門出門準備上班,突然從天空掉下一個舞台燈,直直落在他的屋外。他驚愕的往上看,看不到奇異的地方就開車出門了。廣播電台開始傳出了新聞:有一座客機飛經海景島的時候掉落零件,幸好沒人受傷。就這樣一個小技巧就掩蓋掉了真相曝露的可能。後來隨著情節推展,我們會越來越發現不對勁,楚門也是。當他萌生想離開小島的念頭的時候,電視媒體就會播出一些諸如在家千日好,出門有禍事之類的內容。他的母親與妻子也不斷從旁引導他,一下是「雖然因為你執意要出海,你爸爸才會去世,但我從未怪你。」一下又是「你看看,這是我們小時候和你去哪裡哪裡拍的照片,你看看你,上車上飛機後就開始睡,你這淘氣的小傢伙」,他的生活所有細節都在包圍他,不斷地透過暗示、引導,讓他安居於此。

  我們的生活就像是這樣。每一個人都被其餘人所窺探、所關注,我們接收外在的訊息,並且稍不注意就會被世界牽著鼻子走。我們都心有疑慮,但是看到新聞、聽到廣播之後就像吞了定海神針一般穩定下來,為什麼要超出框架呢?活在他人所精心設計的框架內更為舒服不是嗎?我們不用為了明天的事情感到焦慮,所有事情都順其自然,所有不合理的事情都會有人精心為你設計解釋(無論他合不合理)。只要你能夠假裝不知道這一切的一切。只要你能夠偽裝你自己,令自己符合他們所想要的所規範的模樣,接受所有。

  我覺得這很艱難。關於若無其事這回事。

  我們現在打開新聞台,看到那些用著十分下流口吻說話的節目主持人,氣得要命,那是因為我們知道那是有所偏頗的。因為我們知道這些訊息是欺騙我們的,就如同楚門發現他的世界其實充滿虛假。我們氣憤。也許我們是較為幸運的一群人,因為我們接收到足夠多資訊與知識,令我們有足夠的判斷力去判別那些陳列在我們眼前的事實,到底哪一個是充滿偏見與誤導、挑撥與煽動。我覺得我們何其幸運,又何其僥倖。也許我們的人生總是如此,充滿各種巧合與僥倖。

  太陽花學運經過二十餘日,大家的情緒一直都在高度緊繃的狀況,而這些日子我們發現到很多狀況,例如我們所以為的民主其實不堪一擊。例如我們覺得沾沾自喜的言論自由其實並不如我們所想那般自由。例如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社會其實是用一個糖衣包裹住汙穢的本質,例如禮,我們是否只要有禮就可以完成一切事情,包括埋葬自由與監禁意志。例如人類的本性。例如政治,政治的不可去除性。例如人與人之間之所以有分別的決定性要點。例如羞恥心,我們會發現我們為他人預設的下限都太高了。這些種種都讓我們傷心。

  這段時間也發生了很多事情,例如大陸的茂名,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僥倖逃脫大陸網軍封鎖的影片,可以看見一些照片、一些描述。然後我們會發現大陸的網路對此毫無任何評論,一切都輕描淡寫,雲淡風輕的一句,些許抗爭、無人受傷、和平落幕。但這些種種不僅違背常理,更違背證據。其他很重要的例如烏克蘭。例如昆明。我們會發現我們生在一個龐巨混亂的世界裡,雖沒有砲火與戰爭,但人性與人性之間角力的嚴重性一點未減。在這些日子裡我唯一了悟的事情就是從自身做起這回事。要影響別人太難太難。我有一些朋友,到現在仍是忠心護國的一把手,這些朋友,我尊重他們的選擇,但我也不會去和他們談論有關這些事情了。

  人的立場其實是很難改變的。想想也是。每一個觀念的推翻都像是徹底否定了之前的自己一般。但我其實覺得很弔詭的一件事情是,我有幾位朋友,他們堅持服貿必須通過的原因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簽的話大陸會對我們採取什麼行動?我其實一方面訝異另一方面感到難受,這個問題的癥結點是,口口聲聲說加入服貿對我們國家好、大陸其實讓利許多對我們非常友善,論點追本溯源竟是對於大陸的「恐懼」與大陸對於台灣的「惡意」。

  這場社會運動持續了二十餘日,有些人推託說不知道,不清楚。他還是照常參加各種活動,包括幫人壓打氣筒啦,出去廟宇進箱之類的,立法院的事情他仿若不知一般。當學生宣布要退場之後,一小時內馬上就有回應。對於這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只覺得這似乎也是惡意。生命有的時候不由自主,我們的人生許多時候都是接受他人的意向而前進,我們無助,並且軟弱。我們心有疑慮,卻馬上被世界安撫。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楚門。差別只在於我們是否清楚任知到自己身處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


  世界上沒有不會結束的事情,楚門發現世界的真相時他十分絕望,片中的導演出面和他對話,楚門問他說:所以這一切都是假的?導演和他說:你是真的。外面的世界比我為你安排的世界更虛假、更危險,你只要待在這個我為你而創造的世界,你就是安全的。楚門看著天空,做了一個禮,祝大家早安,午安,以及晚安,然後離去。一件事情終究是有結束的時候。

  太陽花學運雖然稱為學運,但在這二十天內逐漸成為一個社會運動、一個全民的活動,我們可以看到參與的很多人都是社會人士。現在要離開立法院了,很多人都說終於要退場了,有些國外的朋友問我說學運結束了嗎?怎麼這麼突然?之前不是決定要長期抗爭嗎?我只回答:所謂的退場只是這一個場景換到另一個場景而已,一個學生運動、社會運動要結束看的並不是學生與人民,而是政府。

  希望終有一日我們真能說出最後一句早安,午安,以及晚安,然後真正的結束這一切。希望真有這麼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