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12

自白書

自白書


  我一直很少談及自己,不論在何種情況下。

  渾渾噩噩的也長到了這個歲數。我不禁想起,以前的我究竟都在做些甚麼,細細思索後才發現我對於自己的記憶,相較起他人,實在是少得可憐了些。然而我總會在與朋友間的對話中,不經意的間接從交談中窺伺著朋友的記憶,與那些散落在一旁的磚磚瓦瓦。總以為那些是會隨著歲月流轉而逐漸風化的,但這麼長時間下來了,該記得的卻一樣都沒有落下。

  一群朋友在討論的時候,我總是旁聽的那個。啊我以前曾經當過什麼,那你呢?喔我以前在學校擔任什麼幹部,咦,那那個誰誰誰呢?噢,我呀,我沒有在學校擔任什麼幹部,但是我在外面的社團擔任了什麼什麼,那些事務都是我在負責……諸如此類,這些種種總是不勝枚舉。然而這些時候我總會默默地不出聲,暗自希望討論的話頭千萬別轉到我的身上。

  我總覺得我甚麼值得得意說出的記憶都沒有。
  我動了動唇,但我終究什麼都沒說。

  ‧

  時間像條深邃的長廊,而記憶則是懸掛在一旁的燈,有些記憶的燭火滅了,只要將它重新點上便可以細細回味,而有些則不是這樣的……

  去年的年初,父親因為一些疾病而住進了醫院,除了除夕夜之外,他整個新年都是在醫院的病房內度過的,當時家中的工作都落在了母親身上。有天夜裡,母親自外頭回來,那時夜已深了,她到佛堂唸了幾句佛號當作晚課。唸完之後她到了客廳的桌前,喊了我一聲,叫我到餐桌前與她一起處理那些堆滿了桌子的工作。

  將工作處理到一個段落,我伸展了下身子,視線飄向母親。母親那時正皺著眉頭看著文件,像是看到一個有問題的地方。一邊立燈的燈光映照在母親的臉上,我仔細看著母親,她的頭上已有些許白髮,眼角也出現了一些我從未注意過的皺紋,她的神色中滿滿的疲倦,瞇著眼睛看著手中的文件,直至那時我才發現,母親是真的老了。

  而我也成年了。

  ‧

  歲月流轉,有些事情我們總以為它並沒有留下任何事物在我們的生命中,然而當我們回頭細觀時,才會發現它早已在我們的人生中留下了痕跡,斑斑如許。

  在我幼時,母親的健康狀況一直很差,也有輕微的躁鬱症,長期臥病在床的她不時處在一種焦慮狀態上。父親當時遠在大陸工作,家中只有我與弟弟還有母親。那時的經濟狀況十分地差,家中的親戚看到我們家的人個個躲避不及,更甭談關懷我們。

  雖然我們也不需要他們的關愛。

  小時後的我是很糟糕的孩子。現在年歲增長了,每每想起從前的自己,心中便彷彿被人狠狠地掐住脖子,令我呼吸困難。偶爾夜深人靜想寫些無病呻吟的記事時,搜索自己的記憶,將腦中的過去一盞盞的點亮,偶爾憶起那些過去便會久久不能言語。

  以前的我會竊取家中的財物。不僅偷竊,而且還撒謊。

  然而這些也都是過去,沒有什麼好不能言的。雖然總對過去的自己感到羞愧,然而那畢竟都是我過往的時日在我身上所留下的痕跡,我無法捨棄它,我便只好接納它。這些終究是屬於我的一部分的,而我也承認那些曾經。

  印象中有一次,母親非常的生氣,她瞪大著眼看著我,手上拿著皮帶,因為憤怒而不停的喘氣。那時候的我只感到十分的驚恐,並害怕地看著母親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孔。我覺得我做錯了,但是那時候的我彷彿已經養成一種習慣,在母親發完火之後,過一段時日我便會在伸手拿取她桌上的錢財。不論金額。

  被質問時我總會撒謊,我不明白我撒謊的動機是什麼,也許是因為害怕,或者後悔,但我終究是隨口編了個謊言意圖敷衍過去。

  母親有一次耐著性子問我,錢呢?我那時候想也沒想便回答她,上學的路上有人恐嚇我,要向我索要錢財。說完之後看著母親著急的神情,我也隨著不知所措起來。其實我並不是刻意要撒謊,但話總是脫口之後,才開始後悔。

  那件事一直到前年,母親還會很擔心的問我,那件事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一直裝做我已經不記得那件事了,然而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說,其實她擔心很久的事情,只是一則謊言。

  ‧

  前一陣子看了一位台灣大學的學長的散文,他上面寫著,故事所以為故事,終究是要落筆成文的。我的感觸很深,但我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有些事情我從未說出口,但我一直記得。記憶之於我一直是條狹長的罅隙,我必須不斷地對著它挖掘,才能夠得到足夠的事實。

  我長大後,母親的躁鬱症由於吃素信佛的關係已經改善了許多,但有時候講話還是會時不時的刺我一下。有次在吃飯的時候,她看著我冷冷的說,你還想繼續吃嗎,你都已經這個樣子了,還想吃,不怕肥死嗎?我放下碗筷,看了看她,也不說話,臉色沉下來便往房間跑。

  我總覺得母親一直在記恨我幼時的不懂事。才會不停的找我麻煩。

  後來有個晚上我很晚才睡著,聽到母親在佛堂前唸經,我在房門內稍微聽了一會便覺得無趣,準備扣門睡覺,卻聽到母親在前面唸著迴向文。求菩薩保佑我兒開智慧,能夠每天開開心心的過活。

  一瞬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輕輕扣上房門,把自己埋入棉被裡,心頭百種滋味,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

  長大後,母親與我談了許多事情。關於家裡的,關於她,與她娘家的事情。然而知道這些事情之後,我只感到十足的沉重。原來母親一直以來所背負的竟是這麼些沉重的事實嗎。

  那天母親哭了。

  之後我仔細的反省自己,我才發現從小到大我對於母親竟然是能躲則躲,並用著十分惡劣的態度對待她。我開始檢討自己,接著卻開始覺得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傢伙。

  那天我一夜無眠。

  ‧

  常常走在路上就會看到一些孩子與母親爭執的畫面。看到母親對孩子委屈求全的模樣,我的心中便百般感受。原來我以前與母親爭執時,便是這副模樣嗎?雖然我的母親並不會對我委曲求全,但我總感到十分地難受。

  現在我總會刻意去遺忘那些記憶,像是那些曾經不存在了似的。但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於是每次看到朋友一群在討論那些曾經的豐功偉業時,我便感到羞愧,他們彷彿都很完美,只要說出口的便是值得父母驕傲的,反觀我自己,我從小便對課業沒興趣,做的又盡是些令父母蒙羞的事情,唯一值得他們誇耀的便只有寫作上的一些成績罷了。這樣的我,該怎麼向他人談論起我的過去。

  一直到今日,我才能將這些所有的所有都坦然地說出。也許母親早已原諒我了,也許沒有。我思索了許多可能,甚至想向母親懺悔這所有的一切。

  母親,對不起。關於那些以往的種種。

  然而這句話我終究是說不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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